弗洛姆
人的生存蕴含着这样一个问题:他不由自主地被抛入这个世界,又不由自主地被带离这个世界。动物天生就禀赋着适应环境的机制,它完全生活于自然之中;与动物相比,人缺乏这种本能机制。他不得不主动去生活,而不是被生活所左右。他身处自然之中,却又超越了自然;他能意识到自己,但意识到自己是个分离的存在物又使他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、失落与无能为力。出生这一事实本身就蕴含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。从他诞生那一刻起,生活就向他提出了问题,这一问题必须由他回答。每时每刻,他都必须回答它;不是用他的头脑,也不是用他的躯体,而是用他的全部身心来回答,用那会思、会梦、会睡、会吃、会哭、会笑的他来回答。生命所蕴含的这个难题到底是什么?这就是:我们如何克服困隔离感而产生的痛苦、禁锢和羞愧?如何才能与我们自己、与我们的同胞、与自然合为一体?人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回答这个问题;即便是疯狂,也是一种解答。通过疯狂而摆脱外在世界,完全把自己封闭在自我的壳中,这样便能克服隔离的恐惧。 问题永远是相同的,答案却五花八门。不过根本上只有两种答案。一种是以退化到知觉尚未产生的合一状态——人诞生前的状态——来克服隔离。另一种答案则是完全的诞生,是发展人的认知、理性及爱的能力,达到一种超越自我中心的境地,从而与世界达成新的和谐、新的统一。 我们说的诞生,通常指生理上的分娩,这是十月怀胎后的结果。但这种诞生的重要性在许多方面都被过高估计了。重要的是,婴儿在初生头一周,同成年男女相比,更像是处于子宫之中。不过,诞生却有一个独特的方面:脐带被剪断了,婴儿开始了它的第一个活动——呼吸。从此以后,割断每一条原始纽带,都只有靠真正的活动才能实现。 诞生不只是一个行动,而是一个过程。生命的目标在于完全诞生,可悲剧却在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至死都没有达到这种诞生。活着就是每一分钟都在诞生。一旦诞生停止,死亡也就来临。从生理学上看,我们的细胞组织处于不断诞生的过程中;但从心理学上看,我们大多数人却在到达某一点后就不再诞生。有些人完全就是死胎,在生理上他们继续活着,在心理上却渴望返回到子宫、大地、黑暗和死亡;他们是疯狂者或接近发疯者。另有许多人在他们的生命的道路上继续推进,但他们依然不能把脐带完全剪断;他们对母亲、父亲、家庭、种族、国家、地位、金钱、神祗等仍有着共生性的依附;他们从未完全成为他们自己,从而也就从未完全诞生。 可是,人一旦从与自然处于前人类的、乐园式的合一状态中分离;他就决不能返回他所从出的状态,两个带着火剑的天使阻挡了他的退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