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教空观的起源与沿革
玄奘译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·第五会》卷558《经典品》:不应以色坏故观色无常,不应以受、想、行、识坏故观受、想、行、识无常,但应以常无故观色乃至识为无常。(CBETA, T.7, no. 220, 879b)
类似的段落在般若经中反复出现多次。无常,没有一个常一不变的自性,就是根本不存在,“无常即是常无”,佛说:“常无”才是“无常”的正确打开方式!注意,“常无”的意思就是永远地不存在,根据平行的梵文本来推断,这个“常”字是副词,根本不存在,毫无所有。
也许大家总听说,佛教讲“缘起”,似乎不否认缘起这种生灭无常的现象的存在。我要说,从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,所有对缘起的讲述都是为了导出空,导出没有什么东西,而不是为了导出有什么东西,不是肯定缘起的存在。有人将这一过程概括为“缘起故空”,这个说法没有问题,因为是缘生起来的,是无常的,所以是空的,不存在的。所以《般若经》强调“无常即是常无”,没有恒定的存在,就是不存在,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核心基础。而有人在“缘起故空”后面还加了一句,“空故缘起”,因为是空的,所以才能生起来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,《般若经》中从来没有这么说过,都“常无”了,彻底无所有了,还缘什么起呀?“空故缘起”是很晚才有的观点
大乘佛教所主张的空,是指示对象的“无”,有别于一般描述的“无”。一般所说的“无”,是描述一个事物的状态,是以事物的成立为前提。例如问:“你有钱吗?”回答“无!”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钱这种东西,而是钱这个东西在我这里的状态是无,这个“无”恰恰以钱这个东西的存在为前提。而指示对象的“无”,标志一个概念的完全彻底破产,没有前提,一开始就压根没有这个东西,自然就不说它有,也不说它无,也就避免陷入了两个极端。例如讨论我弟弟有没有钱,我弟弟的钱是有还是无,无论主张哪一方,都是预设一个前提:“我的弟弟存在”,而如果我没弟弟,自然我弟弟的钱既不是有,也不是无,也就不会落入“有”和“无”的任何一方。
龙树说,你看,我说的这个“空”,干掉了自性这个前提,谈不上有,谈不上无,非有非无,不落二边,所以这就是中道。因此龙树的理论体系被称为“中观”。
断灭见、顽空见错就错在空得还不够,还留有个前提,把这个前提也“无”了,就是中道的空。所以这个空,比无还无。
二谛,即世俗谛和胜义谛,胜义谛也叫第一义谛。世俗谛就说凡夫俗子认为的真理,胜义谛是终极真理。二谛的提法在部派佛教就已经出现,本来是为了统合佛陀在不同场合的不同说法,例如佛有时说有我,有时说无我,那么佛说有我就是随顺世俗谛而说,是出于特定目的,例如怕说无我而给一些低根器的人造成恐慌。如果就真实来说,一定是无我。那么,这种意义的二谛,只有胜义谛体现真正的哲学立场,世俗谛只不过是应机权便,虽然也有价值,但其内容是不值得拿到台面上说的。例如早期的中观文献就说,世俗谛是颠倒见,其内容和胜义谛正相反,胜义谛是如实见,佛教的目的正是要用胜义谛来对治颠倒见。
然而,根据现有资料来看,不迟于4世纪前后,印度就出现了一种将中道与二谛结合的思潮。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两条证据,一个出自《大智度论》,一个出自《成实论》,都是鸠摩罗什在5世纪初翻译的。《大智度论》虽然署名是龙树,但现在学术界已经基本达成一致,不是龙树的作品,而很可能是接受了大乘思想的有部论师所作,也可能经过了鸠摩罗什的编修。《成实论》一般认为与经部的联系很大。两部论著都与部派佛教关系密切,也许不是偶然。
《大智度论》卷31《序品》: 以世俗谛故有,第一义故破。以俗谛有故,不堕断灭中,第一义破故,不堕常中。(CBETA, T.25, no. 1509, 288b5-6)
《成实论》卷10《身见品》:若第一义谛故说无,世谛故说有,名舍二边行于中道。(CBETA, T.32, no. 1646, 316c10-11)
在前引文中,中道被架设在二谛之间。世俗谛中所说的有,也就是无常生灭的现象,也得承认是有,而胜义谛所说的空,还得坚持是空,这样二谛配合,就是不落有无的中道。应该注意的是,作为佛教哲学的基本理论之一,中道必须是正确,而不可能被建立在正确和谬误之间。因此,这里的二谛不能再被解释为如实见和颠倒见,而是被解释为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,也就是说,世俗谛也是真理,是相对正确的认识,只不过是低一级,不究竟,但也不能被轻易否定,因为它还支撑着中道的一只脚,没有它,中道就倒下了。
有了这样的一个双重原则,无常生灭的事物就被安立在世俗标准上:虽然是无常,是无自性,但还是有的,不是没有。而无自性的空无所有,就可以安放在胜义谛上。这样,从世俗上讲缘起生灭是有,从胜义上讲一切皆空,空不碍有,有不碍空,二谛圆融。
这样的中道,显然与我们前面讲的龙树的中道观不同。龙树的中道是建立在毫无妥协折中的彻底的空的基础上,连前提预设的事物都空掉了,自然没有这个事物的有,也没有这个事物的无,以此不落有无二边。因此,在龙树身后的三百年间,给龙树的《中论颂》做注释的几位中观论师,都是将中道建立在胜义谛上,抵制这种跨二谛而立中道的理论。直到6世纪的清辨,才将这种思想引入中观,可以说是大乘佛教思想的拐点。
清辨自称“中观派”(Mādhyamika),这是“中观”作为一个派别的名称被首次使用,龙树只说过自己是“说空派”,没用过“中观派”这个词。清辨还主动挑起了与瑜伽行派的论争,他认为瑜伽行派所主张的离言自性都是没有的。清辨这个人的个性非常强,《大唐西域记》里说,他去挑战瑜伽行派当时最著名的大师——护法,也就是玄奘的师爷,护法不见他。因为据说瑜伽行派的学说是未来佛弥勒传下来的,清辨就说,你们不见我,我去找你们的大老板辩论。但传说弥勒要五十六亿年以后才会下生人间,清辨说没问题,我打坐修长生不老之术,一定要等来弥勒佛,和他当面对质。 于是,在清辨以后的六七百年间,印度的中观派和瑜伽行派成为对立的两派。
刚才我们说过,龙树的空观较难处理伦理上的善恶因果问题,瑜伽行派是在可知现象之外另立了一套离言的真实因果运作机制,可以说是“胜义因果”或“真实因果”,这样就可以保持对世俗妄见的批判力度。而清辨正好相反,建立的是“世俗因果”,是将世俗谛合理化,并不是完全颠倒错乱,而是不究竟但却有效的相对真理,将因果业报体系建立其上。这样,虽然一切法空,你同样不能胡作非为罔顾后果,因为,一切法只是在胜义上空,在世俗上还是有的,还是管着你。
比清辨稍晚的中观论师月称,虽然在很多问题上批判清辨的主张,但在依二谛而立“缘起性空”,以及反对有离言自性这两点上,都继承了清辨的观点。
《般若经》也好,龙树也好,讨论空的时候从来不提二谛,都是一根筋的批判,说你认为有的东西如何不可能有,没有就是没有。他们的二谛理论是用来解决别的问题的。而“缘起有,自性空”的思想,只要一说空,必然依托二谛,就得问是在那个层面说,胜义上可以说什么都没有,世俗上还得是有,是双重原则。
这样,理论基础就发生了变化,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新的理论体系,也正是因为基本原则不同,我没有办法将这种空观与前面各派的理论列在同一张表格上。
这种新的思想体系,在汉地通过鸠摩罗什对《大智度论》和《成实论》的译传,再通过僧肇、吉藏、智顗等僧人的消化吸收,最终成为主流。在藏地则通过对清辨、月称著作的译介,以及噶当派、格鲁派对月称思想的推崇,也成为主流。于是,在汉传与藏传这两个现今仅存的大乘佛教形态之中,谈空观则必诉诸二谛,必说“缘起性空”。
---叶少勇:“万法皆空”——佛教空观的起源与沿革